“卖淫”二字出现在初中课堂的PPT里,会有哪几种可能?
普法宣传、道德与法治课、新闻消息分享……
即使是这些场合,这两个字的出现都会显得有些扎眼。
而在2024年1月,它真的出现在北京一所初中的课堂上,却不是出于上述理由。
在这场班会课中,学生们要讨论的是另一个主题:开黄腔。
“卖淫”二字就来自学生之口。
班主任大圣在PPT里重现了学生开黄腔的经过。
一个男生问女生:“你家里有银子吗?”女生说有,于是男生问:“那你卖淫吗?”
在其他老师的观察中,学生的黄腔呈现出不同的形式。
有挂在嘴边的脏话,有对他人的骚扰,
还有一种更为隐晦,比如老师讲小说剧情的不同阶段有“开端、发展、高潮、结局”,讲台下就传来几个男生的窃笑。
开黄腔在中小学生群体中很普遍,也很正常。
性教育学者方刚说:
开黄腔被视为青春期文化的一部分,与青春期特定的心理状态相关。
但同时,不论是否带有目标对象,开黄腔都有可能冒犯,甚至伤害到他人。
而以“玩笑”形式出现的黄腔,时常处于冒犯和调侃之间的模糊地带。
互联网上的相关帖子中,不少人在分享自己被开黄腔的经历时,都会提到最初的自我怀疑——
这到底是普通的玩笑,还是性骚扰?
模糊性,也使“开黄腔”远不只是随口说出的脏话这么简单。
它起于青春期的生理与心理变化,本质上却关系到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边界。
正如与之直接相关的性教育,同样能够从生理卫生知识,延伸到性别意识、人际交往、情感教育……范围广阔。
“性教育,本质上就是教育的一部分,我们只是从性这个角度来促进学生整个人的成长。”方刚说。
而作为开启成长这扇门的钥匙之一,中小学生口中的黄腔,正在被更多的教师注意到。
一堂班会,专门讲“开黄腔”
写在班会ppt上的黄腔,取材自大圣班级里的真实案例。
现实情况是,
当被开黄腔的女生晓华拉着男生到大圣面前告状,还强调他过去多次说这种恶心话的时候,男生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委屈。
“我之前跟你说的时候你只是用笔戳了戳我,我也没觉得你生气呀。”
男生说,他之前也对其他女生开过这种玩笑,别人挺高兴的,还笑呢。
然而晓华并非不生气,她告诉大圣,她只是觉得作为同学,没必要和对方撕破脸,
“那怎么样才算生气呢?”
开黄腔到底是玩笑,还是冒犯?
这也是大圣想在班会里重点讨论的问题之一。
她采用了选择题的形式,把两人的对话还原成选择题的情境,然后设置了多个选项,让班里的同学们现场选择自己应有的行动。
其中一个选择题是这样写的:
讲完这个玩笑,女生好像很生气,捶了你一下,不让你再说了,这时你会做什么?
“A.意识到这个玩笑会冒犯他人,不再或慎重开类似玩笑。
B.不再和她开玩笑,转而找其他女生开玩笑。
C.看她不是特别生气,可能她也觉得好玩,下次继续找她开玩笑。”
大圣念到B选项的时候,有个男生接了一句话:“这不是有病吗?”
念到C选项,大家都被逗笑了,好几个人都说:“这不是有大病吗?”
班会课上,大圣给学生们设置了若干选择题。/图源:彪形丽人孙大圣
大圣注意到,有几个男生显得坐立不安。他们都是过去常常在班里开黄腔的人。
当其他同学理直气壮地选出正确答案的时候,这几个男生没有说话,或是一脸羞愧地埋着头,假装忙着写作业。
通过这些选择题,学生有了自我审视的机会。
“可能平时他没有意识到,但是在大家的反应里他会发现,原来我平时做的事在大家眼里是讨厌的,是不齿的。”大圣说。
女生们同样需要这样的反思。
PPT里有几道题出给女生,
问的是面对男生开的黄腔,你感到不高兴时会怎么做?
很多女生都表现出和晓华一样的困惑。
她们确实不高兴,甚至觉得挺恶心的,但是好像又觉得作为同学,没必要“闹”这么大。
大圣没有去评价她们选择的对错。
在她看来,这种选择也很好理解,尤其是放在成年后的职场里。
她只是告诉学生们“不闹大”的后果是什么:
如果你没有向对方严肃地表明立场,下次他可能就会继续找你或其他人开这种“玩笑”。
班会并没有止步于讨论行为的正确与否。
大圣更希望让学生们知道,正确与错误背后的基本逻辑是什么。
过去,她的教学方法很“简单粗暴”。
上一届,她带的班级里也有学生说脏话,那时她能做的只是严厉禁止。
大圣告诉学生,在班里不准讲脏话,如果她听到了就要“打手板”——实际上,大圣并不能真的体罚,于是就用自己的手,打一下学生的手。
单纯的禁止,效果是有限的。
“当时他们也知道我对脏话管得很严,谁要是说了,另一个人马上就会反应,哎你说脏话了。”
但是大圣知道,自己的话并没有真正打到学生心里,当她站在讲台上讲这件事,学生的状态明显是心不在焉的。
所以这一次,大圣决定要把“开黄腔”掰开了去讲。
选择题之后,她继续从两性话题的私密性、开黄腔本身的恶意和对女性的侮辱意味入手,去解释黄腔,让学生们知道为什么开黄腔是不得体的。
当说到“很多黄腔都是和女性有关的,是把女性当成侮辱对象”的时候,大圣看到不少学生顿悟似的点头。
她明白,学生的脑子里是“有库存的”,所以能够理解她的意思。
玩笑还是冒犯
这次告状给了大圣一个教育的契机。在此之前,大圣已经注意到班里开黄腔的现象。
而这次事件中女生的不满和男生的自我辩解,让大圣感觉特别典型,自己好像身处微博热门评论区。
“男生每一步的反应都特别的‘典’,很难想象,如果没有人去告诉他这些,他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。”
大圣说,这也是她觉得为什么有必要让每个同学自己去做选择,体验成为当事人。
开黄腔的一方口中的玩笑,却能切实地给人带去困扰和伤害,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。
杨轩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。
上大学期间,她曾在一个剧院实习,当时有一出舞台剧来剧院演出,剧院的工作人员负责做演出前的准备,另外还要采访两位主创,帮他们的舞台剧做宣传。
她因此认识了两位主创。他们人很亲和,刚来一两天,就和工作人员都处成了朋友。
演出结束后,所有人一起聚餐庆祝,吃完饭还要走去ktv唱歌。
路上,主创之一大黑找杨轩闲聊,问她为什么没谈恋爱,杨轩解释之后,大黑问了一句:“那性欲呢?”
杨轩的第一反应是尴尬,她想快点带过这个话题,就回了一句“不需要”。
“其实当时我自己已经觉得被冒犯到了,”
但是杨轩的心里同时也很矛盾,“我可能判断不出来,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这是一个普通、平等的交流。”
而这件事还没结束。
杨轩很想早点回去,她在ktv包房外等人一起走的时候,大黑又过来了,说要送送他们。
杨轩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对方的搭话,闲聊当中,她讲到自己在创意方面比较欠缺,
大黑建议她:“还是要多锻炼思维,可以先做点出格的事,比如晚上来我房间啊。”
紧张、恐惧和恶心同时涌了上来。
杨轩想到,上一次她和另一个同事姐姐一起采访他们到很晚,大黑也说了这样的话,但是他下一秒就会自我反驳,“不行不行,我结婚了”。
直到回家,杨轩的情绪才得到发泄。
她觉得自己的性格有点像和事佬,在当下不想跟人产生矛盾。
但回了家,她在跟朋友复盘时,越想越气,最后委屈得哭了出来。
没想到,第二天大黑在微信上发来了道歉信息:
昨天喝多了,说话尺度有点大,你不介意吧?
杨轩觉得很恶心:
“他绝对知道我们很介意,但他就是会说什么‘你不介意吧’。”
石蕊同样遇到过这样的骚扰。
骚扰发生在她的职场里,但在她明确制止对方的情况下,对方却依旧没有停下这种行为。
她猜测自己是不是还“不够凶”。
当她告诉对方,这些话是一种性骚扰之后,他下次还会继续,只是会在后面加一句,
“哦对不起,我忘了你不喜欢别人这么说”。
还在初中时,石蕊就曾为同学开黄腔而困扰。
那时,她还没有把开黄腔和性骚扰划上等号,但还是会因为男生们开的黄腔感到羞耻。
可她后来也发现,不论是害羞、回避、哭,还是过去骂两句,或者给他们一拳,似乎都无法阻止这种行为。
“如果骂他们,有些人甚至可能把你当哥们儿。”石蕊说。
为了让学生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大圣特地在班会里讲了“性骚扰”的概念。
她告诉学生,带有性暗示、性挑逗等倾向的语言,也可以构成一种性骚扰,
而性骚扰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。
在班会中,大圣特地提及了“性骚扰”的概念。/图源:彪形丽人孙大圣
她知道,教化的力量是有限的。
这个班会既然开了,她就想往根上去讲。如果不把开黄腔这件事界定明晰,学生可能会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。
“他可能会说都是开玩笑,不是有心的,”大圣说,“但他们也应该知道,将来自己慢慢成为一个能承担法律责任的成年人的时候,再做这样的事要面对什么。”
说破无毒
中小学生开黄腔,并非一件新鲜事。
在网上搜索关键词,能看到不少相关文章,既有教育博主给教师们的建议,也有一线教师自己的经验分享。
不少人在回忆自己最初与黄腔的接触时,也同样追溯到了小学高年级或初中。
“开黄腔”行为与中小学的年龄阶段有着特定的内在联系。
性教育学者方刚说,
青春期正是学生们开始关注性的时期,他们有对性的好奇与渴望,而说脏话、开黄腔就是宣泄的方式之一。
这同时也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挑战姿态。
方刚认为,开黄腔对于孩子来说,一个重要功能在于显示自己“是大人”。
“父母不让我说脏话,我就要说,就是要挑战你们。”方刚说,“他们用这种方式来表演‘酷’。”
“酷”也是一种优越感和成就感。
广州的小学老师陈珏洁的学生正在上六年级,其中两个男生从上学期开始,喜欢把“飞机杯”一类的词挂在嘴边讲,而其他同学当时都不太懂这些东西。
所以每当他们俩提起这些词,就会引起周围同学的关注。
陈珏洁猜测,开黄腔的男生懂得了别人不懂的东西,还是这种“敏感”的、“属于大人的话题”的东西,这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成就感。
初中时期维舒的心理,印证了这种猜想。
那时候他也会开黄腔,并且认为能把性这个问题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讲,能显示自己是一个很成熟的人。
但最开始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时,维舒其实是惊讶的。
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中时男生们喜欢调侃一个女生“胸大”,维舒并不是最先说这种话的人,但后来也会跟着大家起哄。
“就觉得自己也得是他们中的一份子,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见识。”
即使惊讶,维舒也要强装镇定,他觉得如果大惊小怪,自己反而会被取笑。
建立同伴关系,恰恰是开黄腔的另一种功能。
方刚解释,说脏话和开黄腔是学生之间,尤其是男性之间建立同伴链接的方式之一,“也就是表现出我们是一伙的”。
学生对“开黄腔”的态度,让陈珏洁发觉他们对性缺乏正确的认识。
起初,她知道班里有人开黄腔,是因为不少学生来找她告状,说哪个同学在“搞黄色”“好变态”。
陈珏洁意识到,开黄腔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标签符号,就和骂人、打人一样,是同等级的东西。
而现在学生已经对性产生好奇,与其让他们通过自己的渠道去了解,不如提前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正确地看待性。
这个想法已经在她脑海里盘旋了许久。
学生们上五年级时,她曾开过一次班会,讲青春期的生理与心理变化,但并未涉及到两性关系。
当时陈珏洁还在犹豫,谈论性行为、性欲,对孩子们来说是否太早了?
因此,陈珏洁决定借这个机会开一次性教育班会。班会内容包括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变化、性行为及其风险后果、什么是“爱”,以及如何保护自己免受性侵害。
真正到了班会课上,陈珏洁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。
但是她很快发现,学生们都听得很认真。预想中那种“嘻嘻哈哈”,不当回事儿的反应并没有出现。
“他们看我和看PPT的眼神,都是很聚焦的”,这也让陈珏洁丢掉了自己的不安。
班会结束后,开黄腔的行为也停止了。
班会前,陈珏洁针对开黄腔单独教育过两个男生,但当时这种方式并不奏效。
陈珏洁想,也许是因为班会让所有人都了解了性知识,那种“只有我懂”的成就感,也就不存在了。
老师们都发现,当自己不回避“性”这个话题时,学生也会认真给予回应。
在PPT里,陈珏洁特意标注了信息引用自某医院的科普内容,让学生们意识到这些内容的严肃性。
大圣则发现,当自己选择摊开去讲这些话题,学生们也更愿意畅所欲言。
“所以我是相信说破无毒的。”
大圣说,这次开黄腔班会只是性教育的其中一小节,而关于早恋之类的更多问题,她还需要继续去思考。
成长中的“性”
中小学阶段的性教育,在国内仍未得到充分、深入地开展。
2022年7月,该领域核心期刊《中国学校卫生》发布的论文《中小学性教育现状与对策思考》中提到:
全面性教育(指在生殖健康教育的综合型性教育基础上,进一步探讨性的认知、情感、身体和社会层面意义)在中国没有得到广泛开展,学校性教育内容以青春期卫生、生殖健康和预防AIDS为主,多数性教育不够深入和全面,理解和贯穿社会性别的性教育严重缺乏。
初中老师王方亲身感受到这种“不足”。
她所在的学校每年会组织一两次性教育讲座,讲的内容主要是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变化,男女同学的正常交往等等。
有时,她也会上网找一些资料来开性教育班会,但是她发觉,很多内容都是笼统地一带而过、点到即止,也比较重复。
“比如它(资料)就说‘要正确看待自己身体的变化’,可是怎样才叫‘正确看待’呢?”王方对此有些疑惑,
“谈到男女交往,也是说‘要正确地交往’,可是‘正确交往’有什么度吗?如何衡量呢?它就不会讲了。”
在方刚看来,学校里很难进行深入的性教育,其最大的阻力来自学生家长。
方刚曾是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,现已辞职专门从事性教育工作。
他和团队的性教育讲师经常受邀到中小学开展性教育讲座,而讲座也时常因家长不同意而无法开展。
家长的价值观很难统一。
方刚说,他们曾有一次去幼儿园讲课,用到的性别平等绘本里,讲到了“爸爸也应该参与家务和带孩子”的内容,结果遭到班里一个家长的反对。
方刚提议他的孩子可以不参加,家长也不同意,如果这门课还要继续讲,家长就要告到教育局。
“最后这门课就没搞,”方刚说,“还是家长的价值观影响最大,因为性这个事,本来就是人类最有争议的领域之一。”
家长的态度也是陈珏洁能够开展性教育班会的原因。
而她教的另一个班就不一样。
有一次,一个老师上课时给学生们放了一部电影,其中有接吻的镜头,后来就有家长向班主任反映,说老师在课上给孩子们看“不好的东西”。
如果自己是那个班的班主任,陈珏洁觉得,她就会更斟酌自己在班会上要讲的内容。
而人们对性的认知和价值观,原本就处在不断变化与更新的过程中。
青少年对性的关注和思考,也因此时常超出成人的想象。
在刚刚结束的那期性教育冬令营里,方刚组织学生们讨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,
后来发现6个小组中,有4个小组都在讨论多元性关系、开放式婚姻相关的内容,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。
互联网是青少年获取性知识的重要渠道。
论文《全国幼儿园及中小学校性教育开展状况》在2021年做了一项调查,结果显示高中生获取性知识的渠道中,网络搜索占了近50%,色情制品占20%。
互联网信息的发达,也使学生们的性知识更新很快。每一年,方刚都能从学生那儿学到一些与性相关的新名词。
正是因为性知识更新变化很快,性教育才显得尤为必要。
不少家长会对性教育课里的“自慰”有所顾虑,他们觉得孩子本来不懂,要是讲过之后他就去自慰了怎么办?
“孩子现在可能不知道,但可能明天、后天,他就知道了。等他知道的时候,没有人跟他分享正确的价值观了,怎么办?”
方刚认为,性教育恰恰是要防患于未然。
而所谓的“正确”,也并不意味着一种简单的规训。
在方刚看来,性教育的本质也是一种教育,而教育最终是要培养人的能力。
规训的方式没有尊重青少年的自主性,最终只能是失败的。
“我们希望能够使孩子具备判断、思考和选择能力。”
方刚举了一个谈恋爱的例子,他不会告诉学生该不该谈恋爱,而是和学生们讨论,
现在有一份感情,学生要做何选择?面对可能的风险要如何处理?
“这才是在培养学生处理情感问题的能力”。
学生们学会了在能力范围内做出自己的选择。有人谈了恋爱和平分手,也有人决定不谈恋爱。
方刚记得,有一天课上讨论完爱情之后,一个学生找到他说,自己原本打算开学去表白,现在决定不表白了。
因为谈恋爱要处理的事情太多,他觉得自己处理不了。
回到校园内,在有限条件下开展的性教育,能有多少用处?
接受采访的老师们都表示,她们也无法确定。
开完班会,班里的黄腔消失了。可老师们都提到,即使没有人再公开地开黄腔,也并不能保证他们私下不再提起。
仍有一些细节,让大圣看到了“进步”。
班会后,不少女生围着晓华,夸她主动提出不满,向老师反映的做法很勇敢,她们还说,要是晓华真要去报警,她们都可以给她作证。
大圣也单独找了一个过去会开黄腔的男生聊聊。
在大圣面前,那个男生有点局促,还微微脸红。他告诉大圣,自己现在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对的,以后也不会再用所谓的玩笑伤人了。
“做总比不做强”,教育和教学都是如此。
大圣将它类比为在语文课上讲诗词,除了诗本身,她还会讲讲哪个诗人受了这首诗的影响。即使这些东西中考里不会考,但讲了总会是有用的,大圣心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