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奇峰-亲情的缺憾

时间:2022-03-10

    亲情,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。我们可以从亲情中获得温暖、力量、勇气,以及其它所有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。即使一个人丧失了一切,只要还有亲情在,他就一定能够活下去。但是,亲情却不是完美无缺的。由于亲情提供的是一种距离太近的关系,所以她也可以是最有杀伤力的一种感情。如果说没有经过反思的生活不值得过的话,那么,没有经过反思的亲情,也同样是不值得拥有的。作为心理医生,目睹了太多的亲情框架内的迫害与被害、施虐与受虐,而最令人难过的是,在这样相互拼杀的关系中的当事人,还误以为他们是在相互爱着。很多人的人生悲剧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的,然后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生命的终点。
    心理学致力于更多地了解人性,以便给大众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建议。相信在这个“有问题、找专家”的分工明细的时代,心理医生们可以给与处于亲情困扰的人们一些切实有效的帮助。以下是一个具体的有关亲情的心理咨询案例。
    去年初节后第一天上班,我首先接待的是一个家庭。普通的三口之家:父母加上一个上大学三年级的儿子。大家都坐下后,父亲先作自我介绍说,他是某大学中文系教授,研究方向跟心理医生的理论基础―精神分析―有点关系。在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,我略微一惊:这个名字很熟悉啊。看到我的反应,他笑了笑说,也许我写的一篇文章你读过,题目叫《论词语制造的心理现实》。
    这篇文章我的确读过。又岂止是读过。记得大约四年前读到这篇文章,欣喜若狂,自己看了好几遍不说,还推荐给了我认识的所有心理医生,并在一个专业论坛上做了转贴。这篇文章的大意是,表面看起来,似乎是一个人在使用特定的词语,但深层地看,这些被使用的词语,也会决定或者限定它们的使用者。举例来说,一个人如果总是使用文雅的词语,这些词汇就会使这个人的言行也文雅一些;反之,一个人如果总是使用一些粗俗的词语,这些词语就会是他的言行更加粗俗。在这个意义上,人被他使用的词语“制造”了。
    由于印象深刻,我还记得这篇文章的作者姓钱。现在这位令人尊敬的钱教授,就坐在我的面前。也许是因为有先前的好感垫底,我觉得钱教授举手投足之间既彬彬有礼,又有一种江湖汉子的豪爽之气。再扭头看钱夫人,虽然已人到中年,但身材修长、满面红光,呈现出来的样子明显要小于实际年龄。
    再看他们的儿子,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钱小乾,长得虎背熊腰的,但却是一脸的阴云密布,跟他这个年龄应有的阳光面容相去甚远。我猜想这就是这个家庭今天要找我的原因了。
    大家自我介绍完毕,钱夫人开始说话。她说,小乾在一个省级重点中学读高中时,成绩非常优秀,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。但是,一上大学就不好好学习了,用她的话说是堕落了。堕落这个词,让我这个从不对来访者的言行做道德判断的心理医生听来有点意外,但我没打断她的话。钱夫人继续说,小乾住在学校,每次她打电话给他,他都没有在学习,而是在做跟学习无关的事情,比如打球、看电影或者跟同学逛街。这个时候我问,你多长时间打一次电话给小乾呢?钱夫人回答说,大约一周四、五次吧。我又问,这是多还是少啊?钱夫人一愣,脸微微泛红,过了好几秒钟才小声说,也许多了点,但马上又提高声调,说打电话去监督他学他都不学,不打电话那岂不更糟糕了?
  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微妙。我接着问,现在情况很糟糕吗?钱夫人叹了口气,把目光转向小乾,意思好像是,那些丑事还是你自己交待吧。小乾直了直身子,咳嗽了一声说,嗯,是不好,到现在为止,我总共有十门课不及格,毕业、找工作都成问题。说完就低下头去,显得整个场景都好像跟他无关了。
  在短暂的沉默后,钱夫人叹了一口气,钱教授面色严峻。我打破沉默,对小乾说,这真的是很糟糕的情况啊,我上大学时,总共有三门功课不及格,每次的不及格,都让我想到自杀,你现在的情况,比我困难多了,你能不能告诉我,是什么东西让你能够挺过来,让你现在至少还活着呢?
  听了我的提问,小乾慢慢地抬起头,看得很清楚,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,只是没有流下来。他看了看父母,又看看我,真诚地说,这要感谢那些跟我一样的难兄难弟,我跟他们一起互相鼓励,一起复习准备补考。在小乾回答我的提问之前,我的心情本来是有点沉重的,但在听到“难兄难弟”四个字的时候,却差点笑出声来。我心里想的是,一个十一门课不及格的兄弟,的确是一个十门课不及格的人的最好的心理医生了。
  小乾的话刚一说完,好久没说话的钱教授立即说,你那些难兄难弟也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坏朋友,交友要慎重,跟他们在一起会有什么出息?也跟他们一样毕不了业、找不到工作?小乾马上反驳说,他们都不是坏人,只不过是成绩不好而以,他们都是很讲义气的人。钱教授明显生气了,声音虽然没怎么提高,但却很严厉地说,哼,讲义气!那是江湖混混玩的套路,你可是正在受高等教育的人!
    我相信,在到我这里来之前,这样的火爆场景已经在这个家庭的三个成员之间无数次地上演过了。而且,在我的咨询室里,也无数次地上演过这样的家庭“战争大片”。在这样的“战争”中,参战的几方使用过很多的词语,但今天,“讲义气”这个词,好像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使用到。直觉告诉我,新词语一定会带来新的机会,更何况,此时此刻在我咨询时里,还坐着一位词语方面的专家。
    一阵紧张的思考之后,我找到了突破口。我先问小乾,你觉得爸爸是个讲义气的人吗?小乾想了想说,是的,他是一个对朋友讲义气的人,他的朋友也这样评价他。我看了看钱教授的表情,似乎无动于衷。我接着问小乾,那你觉得爸爸对你讲义气吗?大约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,他又一次低下了头。再看钱教授的表情,已经是有点紧张了。
    我决定继续问下去,还是对小乾:你能不能告诉我,在你一门又一门课不及格之后,爸爸妈妈所做的所有事情,所说的所有的话,对你起了什么作用?小乾依然低着头,不说话,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了裤子上。我把问题提得更加容易回答了一些:有三个答案,你可以选择一个,第一,有帮助;第二,没有帮上忙但也没有让你更难受;第三,不仅没帮上忙,反而让你更难受。过了好一会儿,小乾几乎用哭声回答说:第三个。
    接下来是有点可怕的沉默。我觉得心很痛,所以不想再说话。三个男人的沉默,还伴随着钱夫人时断时续的抽泣声。然后这一次咨询的时间就到了,在有点尴尬的气氛中,我们约了几天后的咨询时间。
    几天后三人如约而至。从他们的面部表情中,我感觉到了一些跟上次不一样的东西,但不太清楚是什么不一样。我开门见山地跟钱教授讨论词语的学问。我问他,什么样的词语会用来描绘亲情?钱教授边想边说:温暖、亲密、甜蜜、血浓于水,等等。然后我又问,什么样的词语会用来描述友谊呢?钱教授说:尊重、真诚、拔刀相助,嘿嘿,还有我们上次谈话提到的“讲义气”。
    钱教授的两声嘿嘿,让我觉得无比轻松,因为这表示,他有一个足够开放的、为改变做好了准备的内心世界。我也笑了笑说,用于亲情和用于友谊的词语,它们的意思有重叠的地方,也有不重叠的地方。比如,朋友间说“讲义气”没问题,亲人间说“讲义气”就有点怪异了。但是,根据你那篇里文章说的道理,这些固定用于亲情和友情的词语,会不会限定了亲情和友情,或者说会不会强化亲情和友谊的弱点呢?我们可不可以来个颠覆,在亲情中也使用“讲义气”这样的词语和评判标准呢?
    一连串的提问,让钱先生陷入了沉思。钱夫人和小乾分别说了几点自己的想法,大约都是说这样反思亲情一定会有些好处。最后,钱先生对我说,这些问题不仅关系到他对自己做了50年儿子和23年父亲的经历的反思,还涉及到他的专业领域,所以他要回去好好想想。我笑着同意了。
    三个月后,我收到了钱教授寄来的特快专递,里面是一封写给我的信和一篇论文。信是这样写的:
    曾医生:谢谢你两次跟我们的谈话。这段时间,我一直在思考有关亲情的问题。毫无疑问,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紧密最珍贵的感情,但是,因其基于血缘的和婚姻的坚固基础,所以有时会使处于其中的人过于有恃无恐而为所欲为,后果就是带给亲人和自己以伤害。在小乾遭遇困难的那段时间,我和妻子对他做的,不仅谈不上讲义气,反而有“落井下石”之嫌。如果能够像你说的,在亲情中引入“讲义气”之类的判断友情的标准或者词语,就会使亲情稍微淡一点、使身处其中的人在言行上更慎重一点。我坚信,这种改变不仅不会损害亲情本身的品质,反而会使她变得更加健康和完美。我把这些想法,写成了一篇词语心理学研究的论文,即将发表在一家专业刊物上,随信寄给你,请多提意见。
    读了这封信,我就知道小乾和整个家庭的情况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了。而且,钱先生在内省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大度,又增加了我对他已有的敬重。我想,我也要写点东西,把在亲情中加上友谊的距离感的想法,告诉更多的人。